推理给情感让位: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明智的舞台转身-新华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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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 02/21 09:04:21
来源:北京青年报

推理给情感让位:《长安十二时辰》明智的舞台转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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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约210分钟,请您合理安排出行。”音乐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于上周末在京首演。演出当天,观众收到来自演出场地北京天桥艺术中心的温馨提示——这样的时长体量几乎刷新了华语音乐剧的纪录。

    马伯庸的原著小说约50万字,改编成电视剧长达48集。如此信息量,若是不改变主旨,用三个半小时能把故事基本主线讲清已属不易。音乐剧主创需要在尊重原作、保证可观赏性和舒适的剧目时长之间找到交集。

    从烧脑推理转向情感共鸣

    《长安十二时辰》作为一部前所未有的新本格推理,在当代文学史中有着里程碑的意义:紧凑的时间线、复杂的线索网,空间转换精密到GPS导航级别;在此基础上托起的悬疑自然经得起推敲,从望楼传信、多线并进的探案结构,到角色间的智力博弈,逻辑推理与解谜过程给人以烧脑享受。彼时出道多年已有大量同类作品的马伯庸因此奠定了文坛地位。

    故事发生在唐天宝三年正月十五,喜迎上元节的百万长安人并不知道,这座极乐气氛中的城市正面临灭顶之灾。拯救它和他们的全部希望,就寄托在一位年轻的靖安司监和一个身世离奇的死囚身上,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的十二时辰……

    将大部头的原著浓缩为210分钟舞台表演,完整保留推理细节是不现实的。而原著推理的特点正在于环环相扣,只保留其中一部分也难以成立。音乐剧主创的做法是弱化解谜逻辑,转而通过音乐与舞蹈强化角色动机与情感共鸣——“破案双雄”张小敬与李泌的重唱《抉》道出角色职责所在,张小敬的第一首角色歌《守护》点破全剧主旨“我想守护的是这样的长安”,大反派龙波的《蚍蜉之歌》表白心迹,都是在关注现象背后的行为、行为背后的动机、动机背后的人性。

    尽管原著情节难以拆分,但关键之处若一带而过甚至完全忽略,即便原著党也得分心还原拼图,新观众更是会迷惑。如张小敬当着李泌的面假意投奔龙波取得信任,而李泌按既定密码读出张佯怒咆哮里的信息、因此心领神会地配合演下去。这一决定剧情走向的节点,在演出中却并未得到相应展示——本剧反复使用的投屏手段,完全可以快速高效解决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当情节行至高潮,那个曾抱着朴素情感保家卫国又一心复仇的龙波,同样抱着朴素情感为生死战友张小敬挡下了箭雨,含笑倒下。音乐剧的叙事到此已经完成,原著中藏得更深的幕后主使和敌对阵营中的卧底“暗桩”,都不需要出场了。而原著由谜题驱动的新本格推理,已经在舞台上摇身一变,成为情感驱动的社会派推理。这无疑更符合音乐剧“燃”这一核心特质需求。

    还有主角紧张忙碌间隙的数次“蹦迪”群舞,直接制造燃情氛围,既控制欣赏节奏,让观众别太累,也是以现代肢体语言解构历史场景,用狂欢化的表象暗喻危机迫近的荒诞感,将历史悬疑直接转化为对社会集体心理的观察。

    当然,音乐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得以向社会派推理转身,首先是基于原著本身就具备较高的社会学价值,即便作为社会小说也可称优秀。不惜浓墨渲染的意旨“可让我真觉得活着有意思的,就是长安城里,再普通不过的这些人”,在舞台上通过群像塑造和场景铺陈,将个体与城市命运更紧密地绑定。本剧特别设定了承担歌队功能的“多功能人”,他们象征着做纸船的红袖阿婆、驯骆驼的阿罗约、吹笛子的薛乐工、烙胡麻饼的回鹘老罗、练跳舞磨烂脚跟的李十二们,在长安的舞台上,他们尽管无法像主角那样直接推进剧情,但正因为“看他们在人间来来往往”,张小敬才发愿:“我想守护的是这样的长安,我想守护的是脆弱的平凡。”结尾,全体守护者与被守护者一同高唱起《守护》之歌,以故事追问社会结构如何影响个体,个体如何作用于社会。

    可一角多面也可多角一面

    音乐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的删繁就简,还包括女性角色只留下闻染和檀棋双姝,并明确赋予她们独立的成长线。女一号闻染从被守护者,到和大男主双向奔赴,再到承担关键任务,最终以自己的生命守护了别人,完成了受到感召后的成长。

    檀棋从功能上与原著中另一破案助手姚汝能合并。她与张小敬不打不相识,为其人格所打动,在男主身处险境时,她不惜独自承担责任,单枪匹马闯入地下王国营救爱人。一曲动人的彝语《牧护歌》,道出她从番邦的金枝玉叶到战败没官的身世,之前的矜持骄傲和复杂立场都变得顺理成章。

    女性和感情线描写算是马伯庸这位“准六边形战士”的短板。原著小说中虽然也有对女性角色情感与命运的书写,但还是更多地被设定为工具人属性,或被限制在传统叙事框架内。这一次在音乐剧舞台上,闻染化身许鹤子“挟天子以赦死囚”,传统社会中“权力的游戏”本是男性专属,如今她们也可以是主动出击的一方。对权力结构的批判性思考,也多了独立而可贵的女性视角。

    较之原著和电视剧,音乐剧做的唯一一处加法,是“说书人”一角。他以一曲秦腔《正月十五夜》,一下子把全场代入了“长安十二时辰”的心理时间。剧情每推进一节,说书人便出来以陕西话报一次时,渲染紧张又令人期待的气氛。而这位说书人的功能远不止是个更夫或者《巴黎圣母院》中的游吟诗人,他有时化身圣人与民同乐,摇身一变又成了酷吏吉温,身手是京剧丑行功架,道出人间清醒盛世危言。最后,这位说书人和法国著名音乐剧演员洛朗·班饰演的地下国主葛老,以一曲旁观者视角的《凤凰台》为全剧盖棺定论。

    与说书人的一角多面形成反差的,是右相李林甫和太子之师贺知章的同一张面孔——两个死对头,由同一位演员扮演,只是换个同款不同色的服装,身形、音色、气质等几无差别。正是庙堂之上“只有立场之分,并无正邪之别”的写照,也暗示了本剧双雄化险为夷、太子坐收渔利的结局。只是这样在话剧领域屡见不鲜的手法,对于习惯了表达方式强烈直接的音乐剧观众,可能还需要一定时间和思想准备来消化。

    以多元混搭还原盛唐繁华

    让人感受到长安城的命运与时间流逝紧密绑定的,还有舞台中央的巨型日晷投影,将抽象的时间转化为直观的视觉语言。每幕转场时配合着指针移动,灯光从暖黄渐变为冷蓝,以颜色渲染倒计时的紧张,以及权力更迭与个体命运的无常。

    马伯庸描写的坊市格局下的长安,做到了“一坊一格”的精准。音乐剧常常将《长安舆图》中的一百零八坊投影在舞台中央,演员的走位与道具的排布也如横平竖直的棋盘格一般规整舒适。舞美的核心是相对常规的可旋转多层结构装置,将望楼、坊市、地下城等场景以模块化形式一一呈现,展示出原著中长安的核心意象——既是一座万邦乐业的国际大都市,又是一盘危机和生机瞬间转换的巨型棋局。灯光矩阵模拟望楼传信的信号系统,既具象化原著中的信息传递逻辑,又以光影变化继续加强紧迫感;灯笼或流动悬挂,或由演员捧在手中,代表上元灯如昼的盛景,还有繁华表象下那小心翼翼、生怕碎裂的脆弱真实。

    音乐剧之所以在全球化时代迅速兴起,并从起初不登大雅之堂的“奇技淫巧”,到今日全世界喜闻乐见的主流艺术形式,正在于它可以突破话剧、歌剧等的窠臼,载歌载舞,且能承载多元文化艺术而不显违和。论阳春白雪,《长安十二时辰》里有满宫满调的《上元灯宴舞》,连同宽袍长裾皆为汉唐长安的正宗;论下里巴人,狼卫与不良人以街舞斗狠,地下城里的逸民以同样元素表达在葛老手下的自由。

    “长安人之声”是各种语言跨越时空来相会。彼时罗马与长安早有交通,因此来自曾经的罗马行省高卢、能说中文的葛老一角,原则上也未冒犯历史逻辑。本剧的音乐堪称一场风格实验:主要旋律以唐乐调式为基础,融入电子合成器的脉冲节奏,既还原了盛唐气象,又尊重当代音乐剧主流受众的听觉审美。至于几处“尖峰时刻”,每每伴随着弦乐与打击乐的急促交错,通过不和谐音程制造千钧一发的紧张感。

    但正如我们在保留唐韵的日本音乐中所听到的,受西域元素影响的唐代古乐,有着非常多的小调和半音,这和后世以大调为主的宋词元曲(当代中国民族音乐也建立在其基础上)形成鲜明对比。这也就很好地解释了,为什么《长安十二时辰》集合了国内音乐剧一批实力派演员,首演中却会频出音准差半音的尴尬时刻。

    音乐剧《长安十二时辰》并未满足于对珠玉在先的原著和影视剧的描红克隆,而是以历史IP的当代转型实验之姿,为中文原创音乐剧的创作提供了新范式。当洛朗·班领衔的谢幕返场在“一二三,这就是人生”的唱词中曲终人散,那巨大的《长安舆图》投影逐渐暗淡直至消失不见,而“十二时辰”作为一个文化符号,在多重媒介中展示着不断生长的生命力。

    文/黄哲 摄影/夏捷 吕朝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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