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华走笔丨文化碰撞的悲喜剧-新华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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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 02/14 09:16:43
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

新华走笔丨文化碰撞的悲喜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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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伫立在阿胡斯科山的观景台上,俯瞰着夜幕笼罩下的墨西哥城。千万盏灯火,恰似坠落山谷的星子,在深沉夜色中编织出微微颤动的光网。这座古老的城市,宛如一块被反复涂抹的文明画布,阿兹特克人的热血、西班牙人的铁蹄以及混血文明的泪水,在其上层层堆叠,交织成此刻的混沌与绚烂。风从山谷深处吹来,携着墨西哥玉米饼焦香的气息,混着马里亚奇乐队如泣如诉的呜咽,以及500多年前那场文明激烈碰撞遗留下的隐隐余痛,钻进我的鼻腔、我的耳朵,直击心底。

  在墨西哥城的中轴线上有一座名为“三种文化”的广场,不记得多少个周末的黄昏,我在此徜徉。16世纪的殖民教堂,带着几分傲慢的姿态,稳稳踩在阿兹特克金字塔的废墟之上,外交部大楼冰冷的玻璃窗墙,不动声色地映照着眼前这一切。西班牙征服者埃尔南·科尔特斯与阿兹特克末代君王库奥特莫克曾经的激烈对峙,被清晰地镌刻在教堂的石碑上:“这并非胜利,亦非失败,而是一个混血民族痛苦诞生的见证。”

  我亲手抚摸过那块石碑,古西班牙语的字母棱角分明,宛如尚未愈合的刀疤。墨西哥好友胡安低声对我感慨道:“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征服者的血液,骨头里却深刻着阿兹特克的古老图腾。”他指着广场上嬉笑玩耍的孩童,他们有着小麦色的健康肌肤,印第安人深邃迷人的眼窝,却又顶着一头西班牙式的卷曲头发。

  俯瞰墨西哥米却肯州首府莫雷利亚。来源:新华社客户端

  一群鸽子轻盈地掠过教堂的尖顶,哨声阵阵,寥寥几位游客在断壁残垣中穿行,沉默不语。橙黄的暮色渐渐笼罩,将殖民时代精美的石雕、阿兹特克文明的断壁残柱以及现代化的大厦糅合在一起,形成冲突而又独特的剪影。三种截然不同的文化,在此相互撕扯、彼此交融,最终凝固成了墨西哥人灵魂深处的底色——那是一种骄傲中夹杂着屈辱,或是屈辱中又透着骄傲的复杂情感。

  九成的墨西哥人是印欧混血。在与他们的日常交往中,时常会感到,殖民留下的精神伤口从未真正愈合。首都特区圣安赫尔区铺满鹅卵石的蜿蜒小巷里,我曾邂逅一位制作黑曜石面具的老匠人。他的手指布满岁月的裂痕,却能凭借着精湛的技艺,将坚硬无比的火山岩雕琢出羽毛般的轻盈质感。“西班牙人烧毁了我们的典籍,却无法烧毁石头的记忆。”他缓缓举起一面镶嵌着绿松石的面具,奎扎尔科亚特尔神的羽蛇形象,在光影交错中仿佛再次复活。“每凿下一刀,我都能听见祖先在我耳边轻语:不要忘却你古老的血脉。”

  这种复杂纠结的情感,早已渗透进了墨西哥人日常生活。街边的玉米饼小贩,用古老的纳瓦特尔语热情地吆喝着,却又虔诚地对着圣母瓜达卢佩像划着十字;酒吧里身着墨西哥传统刺绣裙的女子,用录音机播放着充满活力的雷击顿音乐;首都德比特区的贫民窟中,走私贩或帮派遵循着阿兹特克式的家族忠诚准则,却在黑市交易中熟练地使用美元进行结算。胡安曾自我调侃说:“白天,我们像曾经的西班牙人一样,讲究体面与享乐;夜晚,我们在梦中与金字塔和鲜血献祭的场景相遇。”

  周末在老城区闲逛,格雷罗区拳击馆里的那些少年让我的内心深受触动。他们赤裸着上身,肌肉结实有力,拳击台上,他们搏击如阿兹特克战士般英勇无畏,下场时却又亲吻着擂台围绳上系着的圣母像,虔诚地祈求胜利和平安。来自米切肯州的卡洛斯,10岁开始在首都特区谋生,“拳头代表着我的印第安之魂,祷告是我西班牙式表达”,这位左眼淤青的男孩对我咧嘴笑道。在那一刻,我似乎领悟到:暴力与虔诚、冷漠与慈悲,不过是一枚硬币的两面,共同融为墨西哥人独特的性格与文化。

  墨西哥文化,浓烈如龙舌兰酒,即便死亡,也可以是一场狂欢。每年“亡灵节”,我都会去距离墨西哥城不远的“鬼村”。在这里,橙色的万寿菊如熊熊燃烧的火焰,瞬间吞噬了小镇的墓地,生者们戴着色彩斑斓的骷髅面具,尽情地欢歌起舞,用糖骷髅那甜蜜的滋味,来抵消对肉身腐朽的恐惧。我曾遇见一位年迈的妇人,她正在为亡夫精心布置祭坛,上面摆放着威士忌、万宝路香烟以及一副扑克牌。“他活着的时候,最爱这些东西了。”她一边轻声说着,一边往照片框上撒着金盏花瓣,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“死亡?不过是换了一张桌子,继续打牌罢了。”《寻梦环游记》里有这样一句话:死亡,不是生命的终点,遗忘才是。

  这种独特的生死观,或许源于500年前那场文明冲撞所带来的精神断层。当阿兹特克庙堂的众神被天主教的圣徒所取代,墨西哥人不得不创造出新的仪式,来安放他们古老而又神秘的灵魂。墨西哥城郊外,特奥蒂华坎金字塔前,导游手指着太阳神庙的活人祭坛对我讲述:“这里曾经流淌过两万颗心脏的热血。”而仅仅千米之外,祷告的钟声响起,虔诚的信徒们纷纷走进小镇广场的教堂,亲吻着耶稣的石像。此时,血祭与救赎,暴烈与慈悲,在墨西哥这片神奇的土地上,奇妙地成为了同义词。

  夜幕降临,加里巴尔迪广场上的马里亚奇乐手们开始弹奏起美妙的乐章。一位醉意朦胧的男子,突然搂住我的肩膀,失声痛哭:“中国朋友,我的老婆跑了!”不待我安慰,下一秒他又随着《亲吻我》那动人的旋律,旁若无人地忘情舞蹈起来。这让我想到墨西哥伟大诗人奥克塔维奥·帕斯的话:“对我们来说,节日是一种爆发的方式,生与死、快乐与悲恸、歌唱与嗥叫在节日中被融合到一起,没有什么比墨西哥节日更令人快乐,同样也没有什么比墨西哥节日更令人悲伤,节日之夜将同样是痛苦之夜。”

  演员头戴印第安人头饰。新华社记者 赵凯摄

  首都特区改革大道上,现代化建筑鳞次栉比,玻璃幕墙正逐渐吞噬着殖民时代那充满韵味的拱廊,玫瑰区的灯红酒绿,早已和印第安人头顶上五颜六色的羽毛装饰融为一体。只是,某些不经意的瞬间,古老的印第安传统依然会倔强地冲破现代性的地表,展现出独特的魅力。查普特佩克公园的周日,印第安妇人用古朴的陶罐熬煮着香浓的巧克力,那醇厚的香气与烧烤架上的烟雾相互纠缠;圣安赫尔跳蚤市场,孩子们手提着色彩斑斓的彩绘木偶相互追逐,仿佛阿兹特克祭司操纵的提线神偶在此刻重生。特斯科科湖畔,船夫指着湖心那艘西班牙沉船的残骸,感慨道:“科尔特斯的剑早已锈迹斑斑,化作了泥土,而我们的小船,依然沿用着祖先的方式,用芦苇编织而成。”

  常驻墨西哥的时候,书店是我经常光顾之所。初到墨西哥城,科约尔坎区一家旧书店里的邂逅,至今记忆犹新。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,坐在书店的角落,就着昏暗的老式铜制台灯,专注地翻阅着聂鲁达的诗集,抬头看到一个好奇的中国人,便微笑着从书页之间,捏起一片早已干枯的仙人掌花送给我,这是“阿兹特克人献给诗歌之神的珍贵祭品”。华金是这家书店的老板,痴迷诗歌。“西班牙人带来了字母,可诗的灵魂,早就深深扎根在我们的血液之中。”沙哑的声音,如同风化已久的玛雅石碑,沧桑却蕴含着浑厚的精神力量。

  我回国之前,曾再次登上阿胡斯科山。晨雾中的城市,宛如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彩画,殖民时代的灰暗、印第安文明的赭红、现代都市的银白,在氤氲的雾气中相互晕染、交融,微风送来远处隐隐约约的鼓声,或许是阿兹特克人正在祭祀雨神,又或许是贫民窟的少年们在敲打油桶……多年以后,当我再回想起那些人、那些事,记忆的碎片相互交织重影,最终都会定格在我的好友——胡安送别时那双深情的眼眸,以及嘴角那抹似苦涩而又温馨的微笑里。(叶书宏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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