脱贫村盲老汉听春声

　　侯文坤

　　时隔5年多，再次见到郭大荣，已经62岁的他依旧精神矍铄。

　　他闲坐在家里的烤火炉旁，还是角落里那个固定的位置、那张老木椅子，听着收音机里播报的新闻，不时拿起泛黄的水杯，啜一口热茶。

　　这是一年中郭大荣少有的清闲日子，烟叶、柿子去年底都收完了，现在每天只喂喂猪，打扫一下猪圈的卫生。就等春天农忙的时候了。打过招呼后，我慢慢靠过去，坐到了老郭旁边。他本能地从椅子旁的纸箱里摸出一盒烟，往我的方向递过来。那张瘦削而蜡黄的脸愈发清晰，眉骨突兀，眼窝凹陷——没错，老郭是位盲人，一个失去光明34年的盲人。

　　荆山腹地，群山奔涌，林密涧深。郭大荣生活的湖北省襄阳市保康县店垭镇大林村就藏在这大山里。大林村坐落在当地一个叫帅旗山的山顶上，海拔1200多米。这个有着600多人的村子曾是个深度贫困村，一度有建档立卡贫困户143户435人。

　　从镇上出发，开车沿山路往上，如今只要20多分钟便能到郭大荣家，相比几年前缩短了差不多一半的时间。印象中曾经颠簸的山乡小道，已变成平坦的水泥路、沥青路。盘山而上，田野和农房散布其中，休闲凉亭、嶙峋怪石和连片茶园点缀山间，像落进林中的光影，明亮醒目。

　　若不是有一条蜿蜒的山路缠绕着爬上山来，你绝对想象不到，在那高高的山顶上，居然还有一个住着200多户人家的村庄。郭大荣就出生在这里，大林村3组的一个缓坡下，通组的水泥路与他家擦身而过。两层的砖混楼房前，是一大片开阔的田地。树林、山石与农田在不远处划出明显的分界线，围出一片几亩大小的半圆状地块。这是郭大荣今年80多亩烟叶产业中的一部分。

　　山是大林村人的依靠，是大林村人的筋骨，却也是沉重的枷锁。为什么叫大林村？当地村民开玩笑说：“就是山大林子大嘛！”过去的大林村，什么都缺，就是不缺山和树。大林村四周山连山、山靠山、山叠山，像个铁桶把村子死死围住，“困”住了一代代人。郭大荣说，掰着指头数数，村里祖祖辈辈也没几个走出过这片山。精准扶贫前，大林村村民完全靠土里刨食，没有其他进项，年人均可支配收入还不足千元，百分之八九十的人家住的都是土坯房，一年到头为最基本的生活犯愁。

　　“春夏秋冬，家门口都是那些山和树，我也想看看外面的春天是什么样子。”为了长见识，更为撑起自己的穷家，1981年初中毕业的郭大荣跑出了大山，去宜昌的一个矿山打工。凭着肯干事、能吃苦，第一年他就挣回了500元。到1990年，他承包矿山，个人年收入已有5万多元，成了村里的第一个“万元户”。不承想，1991年矿山上的一场意外，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。郭大荣到开矿作业面检查炮点，一枚炮突然响了……那次事故，导致28岁的郭大荣双眼失明，全身6处骨折。

　　“醒来时，一片漆黑，几次手术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，还欠下几万元债。”郭大荣说。从一个小有成就的老板变成盲人，从村里“富裕户”跌落为“穷光蛋”，郭大荣彷徨、沮丧、绝望过，甚至一度想结束自己的生命。那段时间，是妻子、亲友、乡邻的陪伴和鼓励，让他渐渐从痛苦、胆怯、恐惧中走出来。他在妻子的悉心照料下，用两年时间适应了双眼失明的状态，无数次摔倒，又无数次爬起来，拄坏了20多根竹杖，重新熟悉了身边的环境，学会了自理。

　　“既然活了下来，就得活出个人样来。”郭大荣说，他清楚地记得1993年的春天，调理好身体与心理后，他让妻子买回来2头仔猪，决定再“试一试”。他开始摸索着剁猪草，拌玉米粉，拄着竹杖喂猪。不懂技术的他，还跑到外地养猪场学了近一个月，用手摸、耳朵听、鼻子闻，终于弄懂了一整套养猪技术。当年，他卖了一头猪，收入2500多元，另一头作为年猪杀了。那以后，郭大荣又学会了种烟叶、烤烟、种草药等技能。

　　摊开老郭的那双手，掌纹早已被磨得平滑，布满厚厚的老茧，每个凸起处都泛着蜡质的光。老郭已经足够努力，但横亘在他面前的还有难以逾越的障碍——路和水。郭大荣回忆，过去村里基本是泥巴路，有的地方甚至没路，晴天还可以将就着走，一遇雨雪天，根本出不了门。加上山尖子上的地就像一把漏壶，装不住水，灌溉一直是大问题，遇到天干，指定要遭灾。

　　有着一股子倔劲的老郭不服输，却也始终清楚，家人是拐杖，集体是依靠，而真正点燃他心中希望与力量，给他人生带来重要拐点的，是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。“政府拉一步，自己再往上走一步，这就在脱贫致富路上走了两步。”老郭说。

　　最近几年，在好政策助力下，郭大荣新建了烤烟房，扩建了猪圈等设施，合作社出栏生猪常年在300头左右，种植烟叶80亩，新种的65亩柿子这两年也已经开始挂果，产生了收益。

　　“去年11月份柿子熟时，很多城里人来采摘，多的时候一天有200多人进柿子园，热闹得很。”这些发展路上的一幕幕，郭大荣虽然看不见，却听得一清二楚。

　　“以前路不好，摩托车从家背后的村道穿过，‘轰轰轰’的加油声吵得很，一听就知道是车陷在泥巴里，在使劲踩油门。”郭大荣说，儿时村里不曾有过的水泥路、沥青路，如今在大林这座高山小村如树枝般伸展，摩托车的“噪音”没了，车来车往安静得很。喇叭声的种类也多了起来，除了摩托车，还有各种农用车和汽车。“我们家除了摩托车、农用三轮车、小货车，前年也花20多万元添置了一辆小汽车。”

　　郭大荣用粗糙的双手和一对灵敏的耳朵，听着村里一年一年的变化，并将它们一一细数给我听：

　　以前，在地里干活，听到最多的是犁地赶牛的吆喝声，现在地里都是机械耕作时的轰鸣声；

　　以前，吃水用水，全靠土坑存雨扁担挑，现在拧开水龙头就有水声；

　　以前，经常停电，现在基本不停电，再也没有人抱怨了；

　　以前，有不少没事就在村口扎堆摸牌打麻将的人、打架骂街的酒徒，现在越来越少了……

　　走过大半辈子，郭大荣的人生好似山路弯弯，坎坷起伏，但最终是回到温暖的家。如今他和老伴与自己的父母，还有一个儿子生活在一起，大女儿已经外嫁，他也不再执着于要走出大山，而是踏踏实实跟家人过好山里的日子。

　　“过了2月份，家里就又要闹起来了，3月中旬要开始整地，准备移栽烟苗了，接着还要给柿子树打除草剂……”那时候，来做工的村民在他家里进进出出，必定是吵吵闹闹。但老郭知道，那是又一个春天到来的声音，开始为新一年忙碌。

　　再次告别老郭，推开他家的大门，远处的山尖上还盖着点点白雪，近处冻了一个冬天的山坡上，有的柿子树已经吐出了新芽。